千绪君

        隐藏在巷尾的咖啡厅。

　　

　　咖啡厅的招牌是由一片斑驳的蓝色组成的。深蓝色的色块被描绘成鱼的形状随意地遍布在浅蓝色的背景上。用白色油漆写的fish in the bottom of the pool（池底之鱼），已经掉得差不多了。

　　

　　光希蹲下来，把钥匙插进铁帘门底部的钥匙扣里，费了些劲才把它拉上去——铁皮发出生硬的声响，咖啡厅的全貌终于展现在眼前。

　　

　　被封闭在玻璃门内的，是一片很大的空间。咖啡厅的装潢是由老板亲手布置的，整体呈现出一种复古的格调。虽然复古，但不雅致，反而有一种随意散漫的气息杂糅在其中。

　　

　　踏入“池鱼”，你会觉得自己仿佛踏入了一段尘封已久的，无人问津的岁月。

　　

　　随意散放的几张圆桌是木制的。几张有靠背的椅子、没有靠背的椅子，倚靠着圆桌。将桌与桌阻隔起来的陈列柜，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耐人寻味的物品：破旧发黄的书籍，整捆被卷起来的地图、海报、意味不明的小玩具、有趣或无趣的装饰品。

　　

　　另一旁是吧台也兼做收银台，前面有几张高脚凳。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吧台后的巨大的储物柜，几乎要有一面墙那么高了，较低的那两层里是用来置放一些煮咖啡的器皿的。而再往上则被各种各样的酒瓶填满了。

　　

　　光希推开玻璃门，走入咖啡厅内。这间咖啡厅的主人克里夫·盖文，是她父亲的故识。

　　

　　在她小时候的依稀记忆中，克里夫是经常出现的。那个时候的克里夫高大健壮，总是留着一丝不苟的板寸头，脸部的线条十分硬朗，像是被雕刻刀削出来的一样。还有他的笑声——关于这点光希格外地印象深刻：他总是笑得很响，毫不保留的把自己的愉悦都显露在豪迈的笑声中，就像一头意气风发的狮子一样。

　　

　　但后来，克里夫消失了，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。再见面的时候，光希的父亲已经过世了，他“收留”了她。如今克里夫已经全然没有了当日的风采。他时常失落，时常萎靡不振……简直就像是一条丧家的野狗一样。

　　

　　店里的呼噜声如雷贯耳。光希的目光扫过吧台上东倒西歪的易拉罐和丢得满桌都是的烟蒂，最后落到凳子上瘫成一团的，名为“废材大叔”的巨型物体上——店老板克里夫，此时瘫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。

　　

　　捏着鼻子走向前去，光希毫不客气的一巴掌呼上他的背：

　　

　　“懒鬼，快起来开店了！”

　　

　　克里夫陡然惊醒，恍惚了一阵，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是谁。

　　

　　“没礼貌的小鬼！”他暗暗地咒骂一声，继续瘫软在桌上。没过多久，呼声又响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……本来也没有期待他能马上起来。光希围起围裙，到橱柜里拿了打扫的工具，准备把周围先清理一下。

　　

　　不知道又过了多久，克里夫好似在迷迷糊糊中想起了什么，他沉沉地开口：“今天是周一吧？”

　　

　　光希看了他一眼，没有接话。

　　

　　“为什么又逃课？”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认真，克里夫乏力地用胳膊撑起庞大的身躯，努力坐正。

　　

　　“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我能有什么问题？”

　　

　　“如果你再这样抽烟酗酒的话，很快就要生活不能自理了吧？”

　　

　　被一下戳中痛点，克里夫一时语塞。他不耐烦的揉了揉自己杂乱的头发，抱怨一样地念叨道：“……麻烦的小鬼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听着，不管怎么样，你这个年纪就该好好的去上学。”他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，“就像其他的小鬼一样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我和他们从来都不一样。”光希头也不回，“而且学校讲的那些，我已经很好的掌握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去学校的意义可不只是学习，交朋友也同样重要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

　　光希没有再说话了。克里夫抬头看她，只见女孩抿着嘴，目光专注地盯着地上——她正在把地上聚集在一起的灰尘扫进簸箕里。

      阳光无言地洒落，她的影子一下子被拉得很长。

　　

　　克里夫还想说点什么，光希却突然抬起头，冲他做了一个鬼脸：“收起你家长的臭架势，我很好，不用担心。”

　　

　　*

　　

　　夜幕降临，华灯初上。

　　

　　小巷里静悄悄的，浓密的林荫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夏蝉的低鸣。结束了一天的营业，叮嘱了几次“路上小心”，把光希打发走，克里夫独自点上一盏小灯，在昏黄的灯光下喝着酒，眉眼间尽显疲态。

　　

　　巷口，一个黑色的身影消无声息地出现。伴随着清脆的风铃声，咖啡店的玻璃门被打开。

　　

　　“好久不见，克里夫。”稚嫩的童声响起，身着一席黑色西装的里包恩站在门口，环顾了一下四周，才径直向内走去。

　　

　　“这家店很有你的风格。”他走到克里夫对面的空凳子前，灵巧一跃，稳稳地坐在了空位上。

　　

　　里包恩脱下礼帽，放到一旁：“你没变，和以前一样，还是这么喜欢收集垃圾。”

　　

　　克里夫噗嗤一笑，但这笑容很快就消逝了：“你也没变，说话还是那么难听。”

　　

　　他拿起一个空的高脚杯，倒了些酒，推到里包恩面前。在灯光下，高脚杯中的琥珀色琼浆泛着一圈淡淡的白色光圈。

        里包恩拿起酒杯，轻抿一口，紫罗兰的芬芳夹杂着小麦的香气，立刻溢满整个口腔。

　　

　　“波本威士忌。”拿起放在桌面上的酒瓶，里包恩细细地打量着标签，目光狡黠，“她的最爱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什么时候回来的？”不想理会他的打趣，克里夫晃了晃自己的杯子，把话题扯开。

　　

　　“三天前刚交完差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这么快就赶来日本？”

　　

　　里包恩放下酒瓶，看着克里夫：“我离开的这段时间，所有人都变了，整个世界都变了——除了你，克里夫。”

　　

　　克里夫扯出一个自嘲的苦笑，没有说话。

　　

　　“沃特森是怎么死的？”里包恩开门见山。

　　

　　“……我不知道，我直接收到了他的死亡通知书。”克里夫的脸上写满了冷漠，“说到底，在你们的世界，突然被杀害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克里夫，你还介意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“是的。”对于这个，克里夫倒是坦然地承认了，“我一直恨他。”

　　

　　里包恩不说话了，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克里夫，那目光里承载着许多东西，像是要把他看穿一样。克里夫对此却熟视无睹，只是一杯又一杯的灌着酒，过了不久，拿着酒杯的手已经变得摇摇晃晃了。

　　

　　沃特森和克里夫，他的挚友，两个奇特的朋友。他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，本质上是一体的，却又截然不同。

　　

　　“我见到那个孩子了，一眼就认出来了。”里包恩回忆起早上的场景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个孩子，长得和她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——除了眼睛。她的眼睛和沃特森一样，是暗绿色的，如同一片被树林环绕着的，静谧的湖。

　　

　　“光希是个好孩子。”克里夫沉吟道，“我希望她能够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平平淡淡？”里包恩笑了，“只要他父亲的故事和财产还没有消散，这孩子就不可能会有平稳的日子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？”克里夫显然有些不高兴。

　　

　　“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。”里包恩说话向来刻薄又直接，此刻更是毫不留情，“收起你的那些天真的想法，克里夫。你说得对，我们这些人的恩怨太多，被人觊觎性命是平常不过的事。因此，凭着沃特森名声在外，那孩子的处境十分危险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就算是要拼上我的性命——”

　　

　　“没有人能保护她一辈子。”里包恩一字一句地说，“她必须学会怎么保护自己。并且在她学会之前，她还需要一个很大的靠山——比你我的力量都大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你到底想说什么。”克里夫脸上的不满越来越明显，他拧着眉，声音压得很低，像是在刻意忍耐自己的怒气。

　　

　　“让她加入彭格列。”里包恩不为所动，继续说下去，“作为黑手党中最强大的家族，彭格列是个绝对强大的靠山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如果没猜错的话……你在日本还有别的事要做吧？”

　　

　　“是的。”里包恩爽快地承认了，“彭格列九代目拜托我到日本来帮他培养新的继承人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你拉拢光希进入彭格列就是为了利用沃特森的名气？”克里夫怒不可遏，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，双手重重地拍打在了桌子上。他逼近他的朋友，牙缝中挤出苛责的句子，“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……”

　　

　　“利用？克里夫，你总是这么不懂得变通。”对于朋友的指责里包恩无动于衷，“我说的话很合理。这是一场不可多得的双赢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双赢？你认为那个孩子的人生是一场交易？我不管你的那些狗屁关系，我只知道和你们那些什么混账黑手党扯上关系，光希的平静人生就全毁了！她的下半辈子会不断的和子弹和尸体打交道，随时都可能会丧命！”

　　

　　“她现在的处境也不容乐观。”面对震怒的朋友，里包恩也没有任何要退让的意思，他的脸上至此至终都保持着笑容，“不如让她自己来选吧。说到底，我们谁都没有资格帮她做选择，不是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克里夫闭上眼睛，颓然地坐下了，庞大的身躯无力地倚靠着椅背缓缓下滑。刚才的愤怒似乎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

　　

　　气氛就这么沉默下来。在沉寂中，克里夫点燃了一根香烟。他深吸了几口，再缓缓吐出来，烟雾肆意地淌在这对老朋友之间。

　　

　　“你说得对。”半晌，克里夫才开口。

　　

　　里包恩挑眉，以他对克里夫顽固个性的了解程度，以及前面几次试探，他没想到克里夫会这么轻易的松口。

　　

　　“但不管这孩子做出什么样的选择，我都会尽力保护她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我也是。”里包恩承诺道。

　　

　　谈话暂时结束了，两人相对无言，沉默的空气随着浓烟散开。克里夫整个人窝在木椅之中吞云吐雾，眼中、脸上都是尽显颓废之态。里包恩静静喝完了最后一口酒，看着旧日的好友全然陌生的姿态，他忍不住皱眉：“你以前不抽烟的。”

　　

　　克里夫瞟了他一眼，嘴里吐出的只言片语伴随着烟雾飘散：

　　

　　“世界变了，我也变了。”